世上最难做的,就是后娘。
秦继业不喜秦寿,一来,觉得他偏心舅家,跟舅舅关系好。二来,先媳妇又是因为生孩子得了病,他觉得秦寿不吉利。先媳妇拖拖治治,到底是病死了,死之前上吐下泻,吃不进东西,成日嚷着要寻死,抬进棺材里的时候,比纸还轻。更是因着这个娘,而愈恶着秦寿。
厌恶归厌恶,打断骨头连着筋,还是一条血脉上的亲孙子,秦寿该有的一点不少。卿红梅嫁过来的时候,秦大刚刚和哥哥换了身份,才从外公家回来。她那时候还小,两三岁的年纪,不懂这其中的关窍。
秦寿话不多,卿红梅怀了胎之后话更少,成日在外面野着不回家,秦继业骂几句,他就跑到舅舅家去。一个村的人,谁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只是不敢说道秦继业,于是就讲得闲话来,说是后娘欺负的。
任你是翻天的龙,到了地头蛇的盘口上,也得低三分头。何况秦继业乐得看有人背自己这口锅,上面有个天王老子压着,卿红梅刚嫁到花庙村那几年,日子过得不算太舒坦,真就是有吃有喝,不怕饿死罢了。
到秦继业摔了一跤,瘫在床上,老头要面子,自己吸炭火死了。那时候秦福已经十岁,秦寿刚说了亲,秦大正是半大孩子。
秦福和秦大玩得好,老头眼里这个死了一次,痴痴傻傻突然变好了的孙子,才是他亲孙子,连带着卿婶生的这个小孙子,都看着顺眼许多。撒手之前留了信,家业都留给秦福,秦寿自己看本事。
他这句话是杀人的刀,农家谁能天天看着孩子的?秦寿哪天把秦福推到河里去淹死,怕都没人能知道。卿红梅上面没了老头子,现出那些在同兴寨的本事来,只对秦寿多几个心。秦正夫妻知道她处境难,叫秦大天天去哪儿都把秦福拴上一道,不叫她堂弟跑出眼睛外去。如此,到第二年,秦正夫妻又商量着,把家里多的几亩地匀给秦方一些——秦老大那时爱喝了酒跟人在村口赌骰子,输出去好几亩地。本意是叫秦寿拿他爷爷留给他家的,秦福就收这几亩送过来的地。
卿红梅不管他,冷眼看他玩,输得只剩河边那一块田的时候,才露出那治得了家的能耐。秦方在家里给骂得头也抬不起来,他媳妇跟他玩骰子,他输得裤子都脱完,数九寒冬,堂屋里跪在他爹牌位前跪了一晚上。
第二天婶子上阵,把输出去的都赢回来,赢了也不要地,全都折成钱,她自己拿回家,用铁匣子锁了,说是存给秦福娶媳妇的钱。亲爹靠不住,自然就得看娘的。
钱既然是她赢回来的,就没秦寿的份,你叫他去抢河边那块破泥地,他也要脸。秦正夫妻送给秦福的,那归秦福,他要抢,说不过去。成了亲,他自己呆着没,半夜里领着媳妇,偷出他爹那点儿私房银子,远走了。
花庙村这才当真知道了她的厉害。
卿红梅念着秦正家的好,本是要把送过来的这些地还回去的,秦正不肯收,只叫她往后无论如何,多多帮衬秦大。秦继业救了急,虽说是趁人之危,但她也好生伺候老头子到死,没说半点不是。何况秦正夫妻是雪中送炭。没有秦大成天把秦福看着,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兄弟阋墙的笑话。
卿红梅记恩,一记三十年,五十六岁头上死的时候,秦福的大儿子都有秦大当年的年纪了。
儿孙给她送终,老太太咽气前气色看着比柳舒还好,抓着大孙子问秦安:“这么大个儿子真不要啊?真的,你别跟婶婶客气,没有你爹娘,哪有我?这个孙子送你当儿子,给你和小舒养老送终的。秦福敢不同意,我半夜里回来都要打断他的腿。”
秦安笑道:“真不要。难道阿福和侄儿侄女,不给我和阿舒养老的吗?”
卿红梅笑一声,拍拍她:“行吧。那我走了,下去给你娘带个平安,我算是对得起她的托,把你这个小东西,拉扯到这个岁数了。”
“糟心糟心,下辈子老娘做个猪猡,都不来做人咯。秦福,滚过来!”
她中气十足地还骂了秦福两句,自己躺下来,盖上被子,眼睛一闭,如来时一样,潇潇洒洒地走了。
前尘不论,往事尽去。
死了的卿红梅是花庙村里一掊黄土,活着的卿红梅是z大民俗学教授,能开班带研究生的那种。z大著名招牌之一,每年慕名前来围观她能用十五种方言骂人的学生不在少数,外校蹭课的都能带来小吃街上旅馆半年的收入。
她今天有两节本科生的大课,人还没出教师公寓,就收到叫来助教的学生的消息。柳舒的微信头像突然变成了一条死鱼——一条她看着有些眼熟的死鱼照片。
“卿老师,对不起!我昨天回家一趟,在外面吃坏肚子了,刚刚起来头重脚轻摔地上,现在在医院,第一节课可能得踩点到。”
正常,年轻人没几个不吃坏肚子的,给他们个渠道去尝鲜,说不定能把观音土都搬上桌子来吃。卿红梅没放在心上,问了几句情况,安抚她不用着急,吃完早饭再过来,她就是带助教学生见见世面,没准备让她们干活。
柳舒大概是被埋汰惯了,装模作样,乖乖地嘤了几声,没了消息。
她背上那个花拉呼哨,比广场上卖耳钉的小摊都闪的民俗包,出门走路去学校。
柳舒来得晚,是因为睡过了头。大概是秦安家的环境太舒服,她听见秦安叫她,脑子里想着要早起,嗯嗯啊啊应完。倒头还是舒舒服服睡到了七点半,慌慌张张往下跑,就遇见秦安坐在院里看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