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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海湾(第2页)

我和四个同伴沿着海边步行道走了一段。海真是可憎呐。尤其是四到五月,初夏的海。

更远处的水域,是深浓的大理石色,靠近陆地的水域,是光明的宝石蓝色,风将水吹出银白色的截面,造出那叫作浪的轻薄玩意儿。海边的房屋都一律显得卑怯,两层的砖红民居,五层的雪白私立医院,都并不显出根本区别,只是粗盐般的两粒。

“好赞啊!”“有海鸟!”人人见到海,都露出那大惊小怪的谄媚神色。“好想跳进去游泳啊!”发出那投怀送抱的低贱□□。我怒火冲冲地沿着海走着,决心只一个人记住它可憎、可恨的一面。

“海像屎,”我诅咒着,“海他妈的恶心得像屎。”

希望痛揍一顿那个流川枫能让我好点,我想。希望他耐揍,不要一拳下去就休克,希望他嘴硬,不要刚揍两拳就讨饶,希望他长得丑,最好长得就像《圆桌骑士》里的猪妖,希望他有钱——揍完能顺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大红包”,足够我重修那辆碎成三截的川崎ZX-11。妈的,真希望痛揍一顿那个流川枫能让我好点。尽管我隐隐知道,亲手刺杀肯尼迪也并不能使我好点。嗳,四五月的海真是可憎。

阿金忽然指着不远处,“看,那儿有个玩屎的人!”

前方已靠近嶋村崎滨海公园,我一直管这里叫“跳海公园”:一座圆而矮的小山崖,内陆一侧密密匝匝植着松树,临海一侧露出金黄的砂质崖面,整个崖口向海的方向凸出,颇像一个预备投海自尽的家伙在经历最后的迟疑。

山崖外侧,围着一圈灰色石砌防波提,防波堤上,坐着一个垂钓的人。距离仍有十来米远,那家伙已显露出令人不快的“潇洒不凡”。上了年纪的欧吉桑钓客,多半会自备折叠椅、保温壶和便当盒,有的还带上小型帐篷,摆出那一类“不钓到鱼绝不肯走”的无赖相。那是个年轻人,个子高大,穿一条宽大的白体恤,以相当松散的架势盘腿而坐,除了一只鱼竿,周身连只水壶也并没带,嘁,仿佛长得帅就不怕中暑脱水似的。完完全全正是我们最讨厌的那类家伙。假如在学校遇见,恐怕迟早忍不住揍一顿。一听见阿金的形容,“玩屎的人”,我们几人爆发出一通前俯后仰的坏笑来。

那家伙转头朝我们望来——耳朵倒不坏。果然不得了的英俊气派,脸上也果然带着装腔作势的微笑,他冲我们挥了挥手,“嗨!”

“阿寿,你认识?”

“不认识,”我低低啐一口,望一眼防波堤下白浪滚滚的海,“好恶心的人,玩屎。”

德男开始了他的战术布置,他用树枝在防波堤一侧划了一道,宣称代号“谋杀流川枫”蹲守任务正式开始。我常常很纳闷,德男何以每回都能拿出完全是将军般的滑稽气势,雄赳赳的发动起什么“务必利用好上坡路自行车速变缓的地形优势,快准狠打好这一仗”的军事动员。

阿金在前头一百米外负责望风啦,看见流川枫骑车过来就打手势提醒!康夫、五郎两个负责截车啦,去公园山上找些大小石块,届时保管把流川枫这臭小子绊个人仰马翻!阿寿和我负责揍人啦,一个抓左,一个抓右,到时候先按住几拳把人打懵啦,再一个抱头,一个抱尾,拖去树林里细细收拾!

对于揍人我是热衷的,对于揍人的战术,我实在燃不起什么爱情,大约放到战国时代也没法以军功当上大名吧。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德男的调兵遣将。

“哇,好大!”阿金又一次指着前方高叫起来,“那人钓到鱼了也!——黑鲷!黑鲷!”他语调陡变,“纳尼?就这么白白放走了?”

我望向已收起鱼竿,站起身来的钓鱼佬。嘁,那副完全不遗憾放掉一条最少40厘米黑鲷的洒脱劲,恐怕能越过妇产科,让不少女孩成为女人吧?但他是装的,我知道,硬装的,真像那么回事。

“难得碰见,”那家伙象征性地拍拍裤子,拍掉初夏的尘土,“一起去杉屋吃碗乌冬面?”

碰上想装不认识的人。我几乎总可以成功。臭着脸、不搭理,最多怪吼几声“你谁啊”,正常心理承受能力的人通常便退却了,谁管他们脸上是不是挂着伤心。我想起前天被我这样吼得退却的木暮。但对付这个家伙嘛,恐怕不怎么管用。

“你谁啊?”我尝试吼了一句。

“唔,你嘛,应该是左边屁墩吧有块黑胎记?右臂下侧吧曾被金枪鱼咬过一大口……在久保田牙科诊所配的假牙,第一大臼齿嘛总有点松,唔,还有……”

德男几人活见鬼似的神色中,那家伙脸上装腔作势的笑容加深,“怎么样?还要我继续举证,让你在四个保姆跟前丢面子吗三井寿?还是一起去杉屋吃碗乌冬面?”

乌冬面,乌冬面,这家伙尽管邀女孩去喝咖啡、吃法餐,一见我就他妈的只吃500円一碗最便宜的素汤乌冬面——往往还厚着脸皮要我付款。

十三岁之前,每年夏天放了暑假,我总随母亲去三浦乡下渔村的外祖母家小住两个月。他是那个同样寄住在外祖母家——一住就是十二年——的讨厌孩子,我舅舅的长子,和我争夺外祖父“海洋传承”的乡下表弟。

“好啊,”我想象面前有块镜子,再度对着镜面做出一个标准的不良少年式龇牙,“你最近在东京又弄大了谁的肚子才躲来神奈川呐?仙道彰!”

我知道,今天的“谋杀流川枫”计划恐怕泡汤了。

他妈的,海真是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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