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视线,她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她怎么总觉着,自己与佑书,好像是有过一个孩子似的。
一个小姑娘。
也是这样粉嫩的,带着一团奶香,这样软软的细发,这样肉肉的极小极小的手脚。
陈老师的爱人姓马,看到淑苇的样子,示意丈夫倒了一杯水来递给淑苇。
淑苇终于回过神来,笑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马老师说:“儿子叫超英,女儿叫超美。”
淑苇咧了嘴笑起来,笑得有点傻,马老师叹了一口气。给丈夫使了个眼色,陈老师走了出去,马老师示意淑苇坐得近些,拉了她的手小小声地说话。
一屋子住了八个产妇,还有许多来探视的人,有点乱团团的,正好给了马老师给淑苇说两句悄悄话的机会。
马老师凑近淑苇的耳朵说:“小江,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一下。其实,是有个人,托我问你两句话。”
马老师忽地转了话题问:“小江,你今年,二十四了吧?真年青,我二十四的时候,头一孩子正好没了,那个时候,真难,革命工作难,生活也难。可是,现在,真是一切都好了。所以我们更有理由好好地活着,是不是小江?”
淑苇低垂了点,没有作声。
“如果有合适的人,小江,你成个家吧。世上哪里有忍不过去的苦痛,哪有忘不掉旧事。有时候你以为你会记一辈子的事情,过着过着,你就忘记了,你怎么都没有查觉到的时候就记不清爽了。小江,你看,小林这个人怎么样?他是正经清华的毕业生,因为家里有老母亲,所以才回到老家屈就在我们这个学校里的。你不要怪大姐多事,一个女人,独身,总是难的。周围会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你,盯得你浑身长了毛,久而久之,自己都会觉得一分日子不清不爽的。你不要惊奇大姐会说这样的话,大姐讲的,是人情。大姐是党员没错,可是我们党最讲人情。小江,朝前走一步吧。”
江淑苇的头快要低到被子上去了,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忽地抬了头,摇得一头的黑头发全散乱了。
江淑苇从此更加地沉默起来。
甚至她连略带一点颜色的衣服也不穿了,成天裹了件蓝劳动布的工作服。
学校还是恢复了上课,老师们白天上课,晚上继续加班加点,江淑苇尤其拼命,有一回三天都没有睡足一小时。
淑苇病倒是在半个月之后,起初只是觉得胸口闷,身上潮热,一身一身地出冷汗,然后觉得舌头老厚的,讲课的声音都变了,喉咙里一股腥气。
倒在地上之前,她一个人推了一辆平板车,车上是一堆破铜烂铁,老师们大老远捡来的,搁在学校角落里,用油毡子盖着,前一天正下了场雨,沾了湿气,更是重。
淑苇推到一半儿路便推不动了,她对自己说,还有两步路,到了就歇。
林育森赶上来帮着她推。
也不知怎么的,淑苇脚下滑了一下,失了劲头,车子倒了。
江淑苇哗地一口血喷了出来,萎在车子旁边。
饥饿等到淑苇病好得差不多时,这一年已经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