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林却说:“真是对不起你微微。”
微微闷着头把小段的香蕉用勺子舀起来送到嘴里,果然是又甜又糯,吃得还剩得一小段时,她舀起来送到刘德林嘴边,说,很好吃,你也尝尝。
接下来,他们倒是过了一段不错的日子。刘德林也开始迁应微微的喜好,时常去吃个小馆子,尽管他在那些小而窄的店面里面对着油渍渍的桌子与腻腻的碗碟仍然不自在,微微也开始试着变得有条理一些,甚至跟他学会了大早起洗一个澡再去上班。天气依然热,在晨风里骑着车,头发湿着,风听过来脖颈间一片凉,很是舒服,可惜这种日子并不长。
但是,到了晚上微微还是有点怕,怕什么时候刘德林提出做爱的要求,有几次她晓得他就要说出口了,她或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话,或是突地想起了什么事,马上要办,或是有一个重要的电话要打,而最常用的借口就是头晕,头昏,腰痛。
她看得见他眼里的悻悻,起先是浅的,而后越来越浓厚,又添了些怨气,她知道他希望她看见,而她只做看不见,因为她害怕。
慢慢地,两个人的关系里就透出了那么点子奇怪。头一个发现这种奇怪的,是微微的妈。
隔两三个周末,微微会回娘家去,大多数时候刘德林会陪她一起回去。当着微微的面,他与岳母之间总是有一种非常的客气,一旦微微不在,他们之间便会陷入一种十分的别扭,彼此都会觉得对方是一个全然的陌生人。他们就仿佛两种完全不同的材质,而顾微微就是那种功用并不出色的胶。
微微是知道妈妈不大喜欢刘德林的,也晓得刘德林同样不喜欢妈妈,似乎他对年经大的女人有一种天然的恨意,哪怕是一个不相干的路过的老妇人,也会让他因为厌恶而把眉头团起一个大疙瘩。
每回回到母亲家,微微总是下意识地表现得与刘德林格外地恩爱,刘德林似乎也是愿意配合她的,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捡了菜送到对方的碗里,刘德林甚至用毛巾替微微擦去嘴角沾上的菜汁,母亲抬眼看了看他们。
母亲问微微,你们俩个怎么啦?
微微说,什么怎么了?我们很好的。
母亲说:你们外头看着是好,可是,怎么着我就是觉得有点怪。微微,你有事别瞒着妈。
微微笑着打断母亲的话:“妈,我小时候脑子不灵光你不高兴,后来学习不好你不高兴这个我可以理解,怎么我现在过得好你也不高兴。”
一句话说得母亲垂了头,却又吞吐着说:“妈是为了你好。要是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先告诉妈。微微,你……你怕小刘吗?”
微微忽地就觉着烦燥,啪地把切水果的刀拍在案上,压低了声音说:“你真的就这么看不得我好?”
母亲似乎也动了气,摇着头,说怎么这么些年我们就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微微有点惭惭的,转过脸去继续切橙子,鲜黄的汁水一股一股地从果子里被挤压出来,沾在手上粘嗒嗒的,微微想,不是不想说,实在是,我的婚姻,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
自这一回之后,周末,微微很少跟刘德林一起回家了。
母亲忍不住,打了两回电话,叫微微有空回家吃饭。微微一个人去了,母女俩也说不上两三句,倒是不再吵了,彼此都有些小心翼翼的。
这一年过了阴历年,有一天,微微下班回家时,看见刘德林已经在家了,微微觉得十分怪异,因为他脸色灰败,在客厅里踱着步,脚下穿的竟然是他平时在厨房才穿的一双拖鞋,若是平时微微穿错了,他一定要叫她立时换了,可是这一会儿他竟全不在乎。
微微问出了什么事了?
刘德林把自己的手指按得啪啪作响,抬起头,满脸惊恐地对微微说:“我妈要来了!”
微微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情,来就来呗。”
刘德林晃着手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她说她要跟我们过一段日子,她要住在这里!她要跟我们过!”
微微愣了一下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不好不让妈到儿子家里住。”
刘德林依然重复着: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微微看他那样,想了想说:“你是不是怕我跟她处不好关系?那你尽可以放心,我不是那种脾气特别好的人,可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她敬我一尺我自然会敬她一丈。就是真吵起来也不怕,世上哪有不打孩子的父母,哪有不吵架的婆媳。”
微微总觉得自己的姿态够端正了,可是刘德林依然紧张到神神叨叨。每天,他都在思考一个问题,该如何阻止他母亲的到来。
几乎每一天,他都会想出一个新的借口,有时说:“干脆,告诉她我马上要出个长差,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南京。”接着又自己否定:“那不成的,一个电话打到单位,是很容易查清楚的。”
于是又想,是不是告诉她最近这边有流行病,老年人体弱,容易染上,接着又否定,现在资讯这样发达,这也是极容易被识破的。后来又说:“要不就告诉她,你母亲生病住院了,病得很重,我们要照顾她,天天医院家里两头忙?”这回是微微不乐意,说你凭什么红口白牙地咒我妈?刘德林便怪微微不够体谅他,这一点忙也不肯帮,两个人堵了两天气。
婆母到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刘德林想的所有法子都没有付之行动,微微对他的那一套也习惯了,只当他是怕与老人相处,怕没有了自由,万事不能随意,不过也觉着他夸张得可笑。
有一晚,微微睡得迷糊时觉得有人奋力地摇晃着自己,惊醒了,就看见近处一张放大变形的脸,吓得魂飞魄散,几要尖叫,忽听得刘德林熟悉的声音:“别怕别怕。是我。”
微微坐下来,拉亮台灯,见刘德林只穿了薄薄的内衣,一额的汗,却是满脸兴奋之色,说我想了个好法子可以叫我妈别过来了,你看我要是把自己的胳膊摔断了,她大概就不会来了吧?
微微大惊,说,你在乱说什么?你要是真的摔伤了,她不是更要来看看你了吗?
刘德林变了变脸色说,那不会那不会,要是我在单位上犯了什么错误她是一定要赶过来的,可是我要是真摔伤了,她只会打电话来说我不够小心。
微微说怎么会?
刘德林灰着脸躺下来,一边说:“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我三十年里对她的了解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了。”
微微看刘德林一头厚发都叫汗水打湿了,人萎靡颓败,直挺挺地躺着,不时地握了拳咚咚地捶着床板,忽地觉得他猥琐得这样可怜,三十多的人,怕自己的妈怕成这副荒唐样子。或许是心里头某一根弦上有了一点共鸣,微微贴着他的额头轻声地劝他:“怕什么呢?总归是你的妈。再怎么合不来,总还是你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