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顾微微一时又毫无头绪,骨子里头,也有一点不能置信。像刘德林那样的男人,呵,微微想,像他那样的男人。
有一回刘德林又去微微的学校,看着他远远地穿过操场走过来,有个中年的老师,笑着对微微说,我这么有点距离看你们家小刘,还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的一个年青人呢,咦,比原先俏皮了许多许多嘛。
这无意之词,叫微微发了一会儿愣。
可是似乎刘德林对自己的态度也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至少表面上没有。他甚至变得越来越喜欢到学校来接她,自从婆婆意外去世,考研换工作之类的事再没有人提起,刘德林的日子越发地惬意起来,前阵子瘦掉的肉很快地补了回去,一张窄小的脸竟养得圆润起来,有红似白,鼻翼处腻着些微的一点油光,加上穿得时尚,的确像那位同事说的头是头脑是脑的,很有一点派头,那些看上去不像他的衣服也渐渐地跟他的整个人融合在一起了。有时中午没事的时候刘德林也会过来,叫微微出去吃饭。微微喜欢拉着晓薇一起,学校里菜色不好,老师们怨声载道几年了也不见改善。晓薇总是很不好意思,说你们二人世界我就不要打扰了吧,微微一定要她去,刘德林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晓薇,半天才出声说,不要客气,一块儿去吧。
慢慢地,顾微微也就忘了找苗头这档子事儿了。她想,如今这安生日子,何必自找烦恼。
然后有一天,她发现在刘德林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两张电影票的票根,而且是那种包箱的座位。
心疑
顾微微趁着午休时把陈晓薇拉到教学楼后的小过道里,左手边是一畦小菜园子,划给每个班的孩子,零落地种了些小草小花,快入冬了,花草全都无精打采的。微微对晓薇说,刘德林怕是在外头有人了。
晓薇唬了一跳说不可能吧,你不要乱疑心。
微微说我不是乱疑心,我是有根据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根,那两片薄纸片已被揉得稀软,手指头都要捏不起来了,上头的字迹也模糊了。晓薇小心地接过去看了一看说,这也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也许他是跟男同事一块儿去看的呢,咱们俩不也老常一道去看电影吗?
微微冷笑一声,“晓薇啊,只有你会这么天真。哪有两个大男人约了出去看电影的。”微微脸上的愤然越加明显起来:“等着,我总有一天弄个水落石出。他刘德林自己不想过安生日子,我奉陪到底!”
陈晓薇看她气得面孔上竟有狰狞之色,赶紧好言劝她说千万不要冒然行事,这只会把两个人的感情破坏到底。慢慢再看看,如果根本没有这回事,你这样不是伤了小刘的心。如果有呢?
微微问。
陈晓薇想了一想说:“如果有,那一定会有更明显一点的迹象,你慢慢看看再说吧。”
微微粗粗地喘了两口气,似要把腔子里头那点污浊烦闷从喉咙里呼出去,她觉得晓薇说的也有道理,万一呢,她想,万一刘德林真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男人呢?
微微想起那一个长夜里他们十指相扣,那短得如同烟花似的一点点的爱和一点点的相依为命,还有他们俩人这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日子,一天一天走过来,没有大欢喜,可也不见得就是一片灰暗,到底还是有一点快活的。刘德林是爱干净的人,什么时候都包圆家里的卫生打扫,每回他趴在地上擦地板时,她总是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很多时候,他们俩也一块儿坐在沙发上消磨晚上的那点时光,他看报,她看电视,她捏半个香瓜在啃,间或也送到他嘴边,他也就嘎嘣咬一口,有一次他故意一口咬掉大半个,她又恼又笑啪啪地敲他的背,他颊上鼓起老大一块,笑得不能成言。他是极怕冷的,冬天总是提早下班溜回家,开了空调,她一回来,推开家门就有一股暖烘烘的气扑到脸上。很多事,当初也并不觉得好,并不觉得难得,只是这一会儿回想起来,别是滋味。说起来,他们不是因热恋而成婚,她明白他也明白,这点明白堵在他们各自的心口,就像误吞了一根鱼刺,梗在喉间,然后刺顺着食道滑进肚肠里,可是那点儿梗还横在嗓子眼儿里。不过日子久了,也想不起来那点梗了。
微微听从了晓薇的话,暂把内心地疑虑压下去,不声不响地又过了两三个月。
任何事若是刻意地留心去看,总会看出一点不寻常来。
微微发现刘德林越来越经常地压低了声音打电话,言语恳切,态度极巴结,有一回她断续地听得他说:“不可以吗?……不行吗?……只要……就可以的……”
他也不大来学校找她了,怪的是她却挺频繁地在学校附近撞见他。他身边却并没有其他人,有一回她见他低着头围着一丝矮冬青转过来转过去,并且在抽烟。这是她头一回看他抽烟,腾起的薄烟中,他眉头紧锁,像是发着天大的愁,像是求什么而不得。
微微忍不住又一次跟晓薇谈起心里头的怀疑,可不知为什么微微觉得晓薇的态度也有些怪起来,吱吱唔唔,欲言又止的样子。
微微虽再无人可商量,她心里却惭次清楚起来。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了,她想,自己跟刘德林不是不能同舟共济的,只是但凡有机会上了岸,他们就注定各自东西。
顾微微决定去把事情弄个清楚。
她先不动声色,反而比先前要温柔了,她得先稳住他,叫他不防备,叫他因为得意而忘记把狐狸尾巴藏妥当。
微微坐在沙发上,手里搭搭地织着一件藏青的男式毛衣,一边从眼皮底下看着坐卧不宁的刘德林。他穿了一双软底棉拖,走起来发出轻微的刺啦刺啦声,她突然出声道:“鞋上粘了东西了吧?”
她的声音竟叫刘德林惊了一跳,猛地转了头对着她,她看着他半张着的嘴,惶恐慌张,有点呆像,从前她是希望他时时地露一点呆像,那种呆使他整个人生动一点,柔软含糊一点,可是这一回的呆像不一样,是被意外打扰的神情。
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微微几乎脱口问出来。开口却只是说:“你的鞋底好像粘了东西了。我看一看。”
说着走过去替他脱了那一只拖鞋,反过来看,果然上头粘了一点小砂子,大约是从厨房踩出来的。
刘德林是个干净人,一向是客厅是客厅的鞋厨房是厨房的鞋,换得溜熟,从前简直叫微微看了眼晕。而今竟然也不讲究了,可见是如何重的心思了。
微微在心里用力地冷哼,伸手捏掉那粒小砂,在指尖嗒地弹出去,看着怪俏皮。
晚间,微微等刘德林睡熟之后,悄悄地爬起来,去外间客厅掏刘德林挂在那里的外套口袋。他一向是把钱包放在内侧口袋的,微微想这么做好些日子了,这会儿,心里竟有着隐隐的痛快,一摸,竟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