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了问蛾子为什么要为他哭,蛾子就卖起关子来,说:"绝不告诉你。"她说了这话之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句了好几眼,眼里的那种怜悯更多了。这目光激怒了句了,句了就恶意地对她说:
"我与渔场里的七爷有约会。"
"是真的吗?"蛾子瞪大了忧伤的眼睛,"你今后将怎么办啊?"
"我今后好得很!"句了大声说,"我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想和谁交谈就和谁交谈,这里的人全都很尊重我。有的人不这么想,非要贬低我,为我担忧,还用一些幻想去折磨自己。对于这种人,我并不同情,我要说,他们只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差不多与我毫不相干的。他们爱干什么,我没有权力阻止,可是我的行动也不应该受他们干扰。蛾子,我告诉你吧,我最讨厌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人了,我现在真是好得很,蛾子,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要为我操心呢?"
"我真为你害臊,句了,你在这里大声嚷嚷,吹牛皮,无缘无故攻击人,幸亏妈妈没有听见--一提起我的妈妈,我就对你恨不起来了。她现在的身体是多么虚弱啊,这都是因为你。你却在这里瞎说一气,你说你自由自在,你无牵无挂,你好得很,可是你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你把这种吹嘘讲给我听,说明你一点也不是处在你所认为的那种状况里,你还不明白吗?"
句了一整天都觉得自己闷得慌,他去了一趟菜场,没看见灰元,买完菜回家,却又和灰元迎面碰上了。灰元站住不动,呆呆地望着他,句了受不了那眼光,首先低下头,挨着他擦了过去。在厨房洗菜时,听见隔壁的儿子又回来了,在房里高谈阔论。一会儿蛾子就出来了,来厨房忙碌。句了记得她上次还撒谎说她哥哥去了国外工作,就觉得这女孩子真是信口开河,想怎么撒谎就怎么撒谎。
两个人默默地在厨房忙碌,谁也不理谁。蛾子时不时地侧耳听房里的谈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像因为什么事激动得很,又好像因为有了这件激动的事,根本不把句了放在眼里了,这无形中又使句了有种落寞的感觉。
中篇小说(二)第57节鱼人(11)
不知不觉中,句了也开始倾听那青年的话,似乎是,那家伙最近经历了一番风险,但是已经顺利脱身,言语里不无炫耀的味道。那家伙越炫耀,句了就越生气,心想这母女俩真是瞎了眼了,把这样一个骗子当宝贝似的供着,自己却在做牛做马。就在昨天,他还看到老太婆撑着病体在走廊那头糊纸盒,当时自己还想,也许她还只有五十多岁,只是因为太喜欢操心所以样子老得快吧。蛾子也说她母亲对她哥哥不满意,又说不满意归不满意,鄙视归鄙视,他终究是她生活下去的希望嘛。蛾子的逻辑总是这样不可思议。句了正要把做好的饭菜端回房里去吃,那青年说话的口气突然变了,房里的声音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咆哮起来,还摔破了一个杯子。厨房里的蛾子像豹子一样跳了起来,推开句了就往房里冲,句了连忙尾随其后。房间里,那家伙正在暴跳如雷,蛾子跪下去抱住他的双腿,哀求他马上离开,那家伙用力一踢,将蛾子踢到一旁,然后指着他母亲骂些不堪入耳的话。老婆子一直坐在床头发呆,她用两只手撑着床沿,好使自己的腰直起来,她的样子很平静。蛾子正在和她哥哥搏斗,那骨瘦如柴的家伙终于被她推出了房间,推到了大门外,骂骂咧咧地走掉了。随着大门"哐啷"一响,老婆子如梦初醒,对句了说出两句莫名其妙的话,那两句话句了一点也没听懂,所以也没有在脑子里留下印象。这时蛾子已经回来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激动得说话断断续续,她将她哥哥称作"疯子",说他这回是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蛾子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了,句了闹不清蛾子究竟是为她哥哥还是为她母亲掉泪,他觉得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感情冲动。老婆子仍然坐在床头想心事,灰色皱缩的小脸上似乎还浮出了一丝笑意。她用干枯的手抚摸着蛾子的头,好像抚摸一只小狗似的,只是有点心不在焉。句了从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鄙视的表情,他想那一定是蛾子神经过敏,两个人单独相处久了发生的幻觉,蛾子干吗要那么偏激呢?
句了后来在院子里遇见老婆子,老婆子又对他说了那两句话,这一次,句了终于听清楚了,因为老婆子是一个字一个字冲着他的脸说的。她说:
"他走出此地就会陷入绝境,坚守阵地是惟一的出路。当然出路只是象征性的,我们并不要出路,只要维持一种统一。"
"您的儿子并不将您放在眼里。"句了轻轻地说。
"谁会把我放在眼里呢?谁也不会。谁来擦亮他们的眼睛呢?不可能的事。谁来收留这些流浪的孩子呢?没有人收留。"
句了想,这老婆子正在将她脑子里的思想讲出来,自己最好不要打扰她。看着她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句了又一次感到她已到了风烛残年。
"……但是他们不需要别人来擦亮他们的眼睛,因为他们什么都看得见!他们也不需要别人收留,因为流浪是他们的天性!"
老婆子使句了十分震惊。她看着句了继续说道:
"只有你,只有你是我所担忧的。你什么都看不见,你是此地惟一的盲人。有好多次我看见你站在马路边观察那个渔场,然后你走了回来,两眼空空。要知道,我们可不是偶然成为邻居的。"
"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呢?我真是被蒙在鼓里啊。"
"那种事已经不可能知道了,连我都忘记了。有时我在糊纸盒时也竭力回忆过,关于我们是怎样成为邻居的那件事。的确发生过什么,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可是记不起来了,那时蛾子还小,所以她也没有任何印象。"老婆子说完就摇头,忽然对句了很生气。
句了看见她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掉了。
到了夜里蛾子又哭了起来,绝望而凄厉,她一停下来,老婆子就斥责她,于是她又哭。房里是坐不住了,句了觉得周身难受,而外面正在下雨。句了穿上雨靴,打着雨伞,漫无目的地往外走。雷声隆隆,弄得他一阵阵心慌。每一年雷声带来的早春气息都要在他内心引起恐慌,他穿过菜地,来到马路上,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路,是那个菜农。
菜农举着雨伞,手里没提马灯,所以看不清他的脸。
"我在这里等您好久了,七爷嘱我和您一块去他那里。"
"你怎么知道我会去七爷那里?我不过随便走走。"
"不要掩饰自己嘛。您怎么能不去七爷那里呢?凡是去过一次的,就免不了要再去,即使心里知道没好处,脚还是往那种地方迈。随便走走,能走到哪里去呢?当然就走到渔场里去了。这种事,我们还能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