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梅坐在床上打毛线,看见长发进屋就抬了一下头。
长发将气球系在床头,问:
"梅梅呢?"
"送到她外婆家去了。我帮她转了学,住在那边可以省几个钱。"秀梅说。
"原来这样。"
长发脑子空空的,无比沮丧地朝床上坐去,突然对妻子生出很深的憎恨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四百块钱,摔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地说:
"钱、钱,这就是你要的钱!"
秀梅诧异地抬了抬眼,什么都没说,仍旧垂着头打毛线。
中篇小说(二)第91节长发的遭遇(6)
长发在房里转来转去的,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这套小小的两居室,他和秀梅费了多少力气才争来的,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引起长发的一阵伤感。就说贴在客厅地面上的那些不太好看的瓷砖吧,当初他差不多跑遍了全市的建筑器材店,才买到了这种最便宜的货,只有普通瓷砖的一半价钱。那时小两口还为此大大地高兴了好一阵呢。过了些时候才知道,这种便宜货色不但打滑,而且面上的那层铀镀得很薄,很容易开裂。还有这台电视机,简直没花什么钱。他帮科长修好一台进口机子,科长就利用职权从厂里拿了这台机子给他,当时只象征性地交了一百元钱。机子搬回来那天秀梅喜得合不拢嘴。长发用迟缓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细部,很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都不伤感。他在心里问自己:他,这个前电视机厂的工人,后来的无固定职业者,生活中到底起了什么变化?现在他同他妻子呆在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怎么就像呆在外人的房子里一样呢?
"秀梅,你是什么时候同我父亲联系上的呢?"长发终于鼓起勇气问。
"那种父亲,"秀梅不屑地撇了撇嘴,"把我们害到这种地步,我躲都躲不及呢!"
"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同他联系过?"
"我并没有说这种话。你到底要了解什么呢?你回到家里东张西望,这里翻一翻那里捣一捣,莫非怀疑我把野汉子引到家里来了?真俗气呵。不要以为你在外面很辛苦,我比你更辛苦!你赚了一点钱回来就趾高气扬了,这实在再蠢不过!"
长发没料到秀梅会这样大发作,这样高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不是赚了钱回来了吗?秀梅怎么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反倒像要倒大霉了一样呢?从前的日子里,仅仅为了节约了一点钱,他们产生过那么多的欢乐和欣慰!长发抬起头看了看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那人正微微嘲弄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同他现在记忆中的母亲临终时的眼神一模一样。长发感到头皮发炸,连忙移开了目光。现在他开始怀疑秀梅将这张照片挂在墙上的用意了。这样折腾了几下,他心里要见女儿的渴望竟也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不受欢迎的人,他有点想走了。他看着秀梅,想到她的工作是那么不顺心,随时有失业的危险,于是又有点理解她的做法了。是啊,所有的保障都要失去了,现在只有董先生那里是一点靠不住的希望,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董先生信任自己,最好让他长久雇用自己,什么工作他都愿干。
"我回旅馆去了。"他拿了几件日用品要走。
秀梅连头都没抬,一双手有节奏地在毛线衣上头一伸一缩。长发羞愧地跨出门,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只气球,那里面的气已经跑掉了很多,无精打采地垂到了床头。
长发的心情又变得极其焦虑,他脚步匆匆,急于要见到董先生,至于为什么要马上见他,那是说不清的,总之董先生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马路上像往常一样站着很多闲人,长发在他们之间的缝隙里绕来绕去的,经过黄婆婆的烟摊子时,长发被黄婆婆的孙子一把拉住。这个满脸是疤的小伙子似乎对长发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问长发最近混得怎么样。
长发含含糊糊,不想回答他。
"有的钱可以赚,有的钱赚不得啊。"他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说,"你也是没办法,我完全理解你。但铤而走险还是要不得啊。"
长发用力甩脱他的手,心里早就暴跳如雷了。他一边在那些闲人当中穿行一边觉得奇怪,这些人怎么故意要挡他的路似的,这条街上有这么多吃饱了没事干的无赖,怎么自己先前一点都没注意到。是不是因为自己找了个轻松赚钱的差事,被这些人知道了,就都嫉妒起自己来呢?他回想起居委会的戴嫂的那副样子,心里明白黄婆婆的孙子一定是听了她那张臭嘴的胡说八道,才来纠缠自己的。这黄婆婆的孙子一贯好逸恶劳,什么工作都干不了,只能帮他奶奶守一守烟摊子,妒忌自己也是必然的。
长发走进双鱼宾馆时,服务台的小姐叫住了他,冷冷地告诉他说,董先生心脏病发作,已经被送到市立二医院去了,他嘱咐长发帮他把那两个包弄到医院去。小姐说着就示意长发到里面房间去扛那两个包。长发心一沉,忐忑不安地背了两个包走出宾馆,耳边还响着小姐们的窃窃私语。
走在路上,他才发觉这两个包已经比原先沉多了。出于好奇,他停下来,解开其中一个包,看见花生里头竟然放了两块砖,再看另一个包,里头也有两块砖!他想这一定是那几个怪物似的冷面小姐搞的鬼,他想不通跟了董先生之后,怎么到处都碰到这种无赖。现在他更着急要见董先生了,他将砖头扔在地上,提起包大踏步往二医院赶去。
董先生躺在抢救室里,他的上方挂着三个盐水瓶,身上贴满了通到监测器的小磁块。那些护士对长发说,要是来晚了就没命了,是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将他从浴缸里捞出来的。
"这样的身体,还洗什么澡呢?真是多此一举。"瘦削的护士长阴阳怪气地说。
董先生微闭着双眼,显得很安详的样子,只是消瘦得厉害、护士们一离开,他就将鼻子下面的氧气管拿开,对长发做了个鬼脸。然后他就要长发看窗外。长发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着走到窗口,朝楼下一望,看见下面是个花园,花园里站了一个人,好像是个警察,身上还带着枪。长发心里一阵发紧。回过头来再看董先生,见他一脸厌倦。长发就想,也许花园里那人同他根本无关,他是要自己看另外的东西。董先生用很低的声音要长发再去窗口多看看,长发就说他看见了一个带枪的警察。董先生就不高兴了,说长发的眼睛不管用。于是长发又到窗口去仔仔细细地搜索,搜索了半天,还是只看见那个警察在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走,好像在等什么人出现似的。长发看着他,又忍不住将他同躺在抢救室的董先生联系起来,心里又很不舒服,于是他从窗口走开了。他打开房里的壁柜,将他背来的两个大包放了进去,又将柜里的东西清理了一番,一边清理一边从心里感到奇怪:是什么人将董先生的衣物和日用品送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