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亚里桑德罗的岗位上就常常有一个不固定的访客。每当到了图书馆里人最少的时候,有着美丽发色的少年就会像幽灵一样从不起眼的地方走进来。他在陈旧的书架中穿行着,找到自己想看的,然后安静地坐在地上开始阅读。亚里桑德罗慢慢地发现,其实帕尼诺很聪明,他学东西的劲头十足,许多知识他凭着书上的讲解能够体会到百分之九十,甚至在延伸和扩展方面能达到自己所想不到的地方。
当亚里桑德罗表示愿意再多教他识字的时候,他虽然开始并不相信,可还是渐渐地接受了。他先把图书馆中关于历史的书都读遍了,然后学习从前落下的语言课。在过了五个月后,这个只是寄养在修道院里的孩子已经可以毫无困难地朗读那些拉丁文赞美诗了。
“我还想学好法语和德语。”有一次他这么对年轻的修士说,“我想流利地说出它们,就像说我的母语。”
“为什么?”亚里桑德罗好奇地问。
“不为什么。我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吧……”他又补充道,“我是个世俗的人,没有办法当修士。”
亚里桑德罗看着他闪烁的眼睛,微笑着问:“那你将来想干什么?如果去佛罗伦萨,我可以写信给我哥哥,他一定能给你介绍一份很好的工作。”
“不,谢谢。”帕尼诺摇摇头,“我想去那不勒斯,或者罗马。我听说这两个地方都挺不错。”
“是吗?不过那不勒斯有很多法国人的势力。”
“这和我无关。”少年干巴巴地说,“我干嘛去担心这个?对了——”他好象不想继续现在话题,“你可以教我骑马吗?”
“当然可以。”亚里桑德罗温和地顺着他的话转了弯,“你随时来找我都可以。”
在寂静的图书馆里,两人的声音淹没在层层的书架中。亚里桑德罗很高兴地认为,至少从某种角度来说,少年对于自己还是很亲近的,或许是年龄相近的原因,他对自己比对其他的修士要和善得多。亚里桑德罗也非常愿意和他呆在一起。他甚至觉得帕尼诺已经是他在这个新环境里最亲近的人。他们可以成为好朋友——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但是年轻的修士不久就发现,在接下来的”骑马”课程上,一向好学的少年却经常”逃课”,或者坚持不了多久。他的衣服常常因为很小的运动量就被汗水打湿,连漂亮的红铜色头发都一缕一缕地贴在脸蛋旁。可是从他经常来照顾马匹这点来看他绝不是因为害怕才这样的,难道是因为身体不好么?
亚里桑德罗隐隐约约充满了担心。
六月的时候安科那开始了炎热的夏季,虽然很干旱,但偶然还是有暴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从天而降。有一次菜园里的菜被一场特大暴雨毁掉了,安特维普神父不得不派了几个可靠的修士架着马车到镇上去买粮食。那段时间很多工作都偏离了正轨——当然了,每天的晨祷、午祷和晚祷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可是亚里桑德罗和帕利诺的”课程”中断了,当雷雨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亚里桑德罗偶尔会去看看马厩里的马,并且要担心图书馆的屋顶会不会漏雨。
那天晚上,闷热的空气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冲散了。当耀眼的闪电撕裂黑色的夜空时,亚里桑德罗被惊醒了。他看了看窗外的瓢泼大雨,犹豫片刻便穿上带兜帽的披风朝图书馆走去。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除了哗啦啦的雨声之外什么都听不清楚。尽职的图书馆管理员点燃烛台检查了那些关好的窗户,又登上了二楼。所有的房间都关得紧紧的,好象没有什么异状。但是亚里桑德罗却看到院长的书房门口隐隐约约地透出了微弱的光线,动物似的哀鸣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一种强烈的不安从这个年轻人的心底升起。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把脸凑近门缝中。在下一刻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惊叫出来——
在那间简朴而圣洁的书房中,他看到了一个被压在地板上的人,他赤裸的身体到处都有渗血的伤口,压抑不住的呻吟不断地从口中溢出。在他身上耸动的男人则带着扭曲而疯狂的表情陷入了迷乱中,那粗重的呼吸和喃喃的诅咒都显出此刻他正在体会多大的快感。
在他们的身边甚至还站着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面朝门口的正是他在马厩外撞见过的胖子安得罗乔。他们贪婪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露出了最可怕的淫欲。
亚里桑德罗也看到了那头美丽的红铜色头发,它们散落在地板上,盖住了主人的脸;而像野兽一样的施暴者,他已经无数次地看见他在主圣坛上那道貌岸然的样子。
一种比闪电和雷声更加猛烈的东西彻底地贯穿了修士的心脏,他捂住嘴,颤抖着转过身,靠墙滑落下来——
上帝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罪行?为什么?
这里是最神圣的地方啊!这里是您的领域!为什么会允许罪孽的存在?
亚里桑德罗紧紧攥住了披风里的十字架,那尖锐的金属把他的手掌刺出了血,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的心跳快得像擂鼓,耳朵里传来了嗡嗡的鸣叫。痛苦的呻吟像游丝一样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想跳起来冲进去,推开神父、打倒他们,甚至杀了他们,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地发软。他想起了那张俊美而狡黠的面孔,想起了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可怕的罪孽和他只有一墙之隔,他却仿佛僵硬了一般动弹不得,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和夺眶而出的眼泪——
上帝,为什么您不赐给我勇气?
年轻的修士抱住了头,缩在黑暗中,他浑身颤抖,指甲掐着手臂。他从来没有如此痛苦和自我厌恶:
我的怯懦与卑劣,我的愚蠢和胆怯!
上帝啊,我不敢怨恨您!请给我惩罚吧,或者让我立刻死去!
……
注1:阿尔比齐家族是佛罗伦萨的豪门,曾和美帝奇家族争夺统治权。
注2:那个时候教会提倡”污身敬神”,故意不注意个人卫生,表示蔑视肉体,敬畏上帝。
(三)重生
“……我的使者必在你面前引路,只是到我追讨的日子,我必追讨他们的罪。”
——《旧约
出埃及记32:34》
1416年意大利安科那
在那一场可怕的暴雨之后,亚里桑德罗修士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年轻的身体发着高烧,白皙的皮肤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如天空一样的蓝眼睛也变得浑浊不清。他躺在床上无力地呼出高热的气体,喃喃地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胡话,虚弱得像一个婴儿。
修道院院长安特维普神父让懂点医术的皮切诺修士给他熬了很多苦涩无比的草药,还放了血,想尽办法挽救他年轻的生命。亚里桑德罗跟死神搏斗了三天才慢慢恢复了神智,可是他原本健康的身体也给拖垮了,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