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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頁(第1页)

趙敬義走得很慢,因為李詠蘭一直緊緊抱著他的胳膊。他問,怎麼傅寶雲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這是綁架你知道嗎。李詠蘭一方面顧左右而言他,一方面在往前推,可見她確實非常不希望孫子加害傅寶雲,是在急急忙忙趕他走。

他們花了來時兩倍的時間才回到車子面前。一路上,趙敬義忘不掉傅寶雲的神情。在外等候的司機看見他們,扔掉煙,坐進駕駛座。

「奶奶,你坐前面吧。」

趙敬義把李詠蘭安置在副駕駛座上,替她綁好安全帶,關上門,然後走到司機一側,對他說:「把阿婆送回去,開快點。」

「敬義?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趙敬義不回答,拍了拍車頂。司機發動油門,迅駛離。

「趙老闆,」保鏢難掩興奮,「有什麼打算?」

「去把事辦妥。」

趙敬義拔出手槍。

第7o章下部——盲目的夜空

傅寶雲替父親擦掉臉上的污漬,把紙巾扔掉,沉默地轉過身,走到那把藍色椅子跟前,捧起蔣蕾的骨灰盒,在椅子上坐下,把骨灰盒擱在併合的大腿上。在傅長松眼中,這一切都進行得很緩慢,仿佛女兒身在銀幕中,隨著結尾字幕的隱現,走向遠離觀眾的深處。傅寶雲對待骨灰盒之專注、溫柔,完全拋下了曾經讓傅長松感到憐愛的,屬於小姑娘的戰戰兢兢,而更像正在給幼雛梳理羽毛的雌鳥。傅長松從未見證女兒的成長,但他在此刻不合時宜地想,她真的長大了。

「媽媽肯定沒告訴過你,」傅寶雲低著頭說,「我剛上初中的時候,她想和你離婚,然後嫁給別人。她當時在紡織廠打工,對方是車間主任,前妻去世了,帶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孩。男方當時肯定是以為親事已經敲定了,到我們家吃飯,特別熱情。聽媽媽說起不放心我的數學成績,他說沒關係,以後讓他兒子給我補一補,說是參加過奧數比賽。我當時沒發作,第二天也沒發作。第三天晚上,媽媽說好了帶我去男方家裡吃飯。她催我,我在房裡不答話。我知道她會進來,就用美工刀在手腕上劃了兩下,坐在床邊等她。她進門,嚇壞了,趕緊拿來紗布在我手上纏了好幾圈,哭著求我去醫院。我只是像木頭人一樣坐著,根本不理她。其實我割得不深,血一會兒就不流了。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麼心情嗎?」

傅寶雲抬頭,眼中有淚。

「當時我很高興,因為我得手了。我對這個車間主任和他兒子都沒什麼特殊感覺,只是不想媽媽再婚。這個想法和你無關,我不喜歡她想念你,我也不喜歡她再婚,你明白嗎?現在想起來,我遲早都會割腕給她看的,只不過是那個車間主任,給了我一個非常恰當的理由。過了一個星期,她就不去紡織廠上班了。我再也沒有聽她談起別的男人。」她擦擦淚,繼續說。「我有時候會想,媽媽這輩子,到底有沒有為她自己活過。爸,和你結婚之前,她過得怎麼樣?」

「她是……那時我和她不熟。我們結婚,很草率。」

「我猜也是。」

「寶雲,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傅寶雲站起來,捧著骨灰盒從父親身邊走過,沒有看他一眼。在另一側橋墩下,擱著一隻手提厚紙袋。傅寶雲從紙袋裡拿出一條灰色毛巾,把骨灰盒包裹好,輕輕放回紙袋裡。

「要不,先回家?」傅長松轉過身。「時候不早了。」

「然後呢?裝模作樣地過幾天普通日子,再讓趙敬義派人把你接走?」

這個問題讓傅長松看到了女兒心情平復的可能性。他依然強烈地愛著女兒,不願她從視線里離開,只是經過了這番波折,他此刻的情緒失去了活力和色澤。他想從這一切中儘早解脫,好好地躺下,休息。

「我不會再幫他們幹活了。我們徹底鬧崩了。鑰匙在你那吧?先幫我把這個打開。」

「你轉過去。」

傅長松背對傅寶雲,儘量朝外展開雙肩,方便她解開手指銬。

「爸,我們倆都有罪過。我們都太自私,把她身上的一切都搶了過來,她只好去死了。」

「你別胡思亂想。」

「別動。」

傅長松站直,說:「你擔心得也有道理,我不想幹了,不代表趙敬義不會找我麻煩。我們可以搬——」

就在此刻——傅寶雲把紙袋裡拿出的匕,順勢刺入父親後背。

傅長松覺得身體一涼,有一股氣息從內臟中被擠出,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在求生欲驅使下,他朝前一衝;刀子扎得不深,從受驚的寶雲手中脫落,在碎石地上拍出飛揚的血跡,像一尾折斷了翅膀的蝴蝶。

「你瘋——」

傅長松把嗓門拉太大了,沒法說完這句話。他覺察不出傷得多重,雖然現在不太痛,但憑藉經驗,他知道此刻的體感不可信任。他面朝女兒,後退好幾步,掙扎著說:「你發泄夠了嗎?」

寶雲不應,拾起刀,快步向前。傅長松驚慌中抬起右腳,往前一踢,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傅寶雲舉起手,攔在胸腹之間。雖然傅長松沒用上多少力氣,但對寶雲來說,這印在手臂上的一腳,還是如鐵錘般沉重。她痛苦地彎下腰,整個上半身縮起來,仿佛緊緊抱著看不見的貴重物件。

橋燈微光閃爍,像不甘入眠的眼睛,徒勞地想看清橋下父女倆。除了他們,這世界的一切仿佛都安靜自如。傅寶雲站直了。她覺得,上次在靈堂動手,是一時頭腦發熱。但這幾天,她想通了,生活以壓倒性的荒謬惡毒說服了她,迫使她認同,有的人生不值得珍重。她失去了去愛、去同情、去斥責的願望,就好像足以沖毀城鎮的雨雲已經把天空完全抹黑,她卻只能躋身母親遺留的一片小小蛋殼之下,巨大的虛無感替代了僅存的安全感。她以刀刺向父親,——這次不是出於激情而是清晰的自我意志,——是她的求雨儀式,她急切盼望暴雨沖毀一切,把她的世界歸為淤泥。她自己,也只不過是一個無力的小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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